張廣陵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张广陵说】入云一盏江风

江狐退隐的那天,视若珍宝的点了自己身上的数道伤口。一处剑穿伤,两处永远没办法消弭的疤痕,一处香点出来的戒疤,还有无数的曾经疼痛过但是最终愈合的伤口。


江狐突然有点想念江湖。


江狐,江湖人称入江风。她有漂亮的一套剑法,她的剑就叫做长风。可能是因为她挽剑花的时候能带起一阵儿风,干脆又爽利。她十七八岁的时候毅然决然的在斗笠上罩一层纱,面容都隐匿在这屏障里,于是下山了。她的故事像这世间任何一个侠客,但是因为她是江狐,所以总归有点特别。


江狐从小没爹娘,她说,没有。她师父那个时候跟她说,长大了你会很想他们,所以你不要这样说。江狐说,没有就是没有,他们不要我了,我何必上赶着留他们。她师父说,那便没有吧。她师父当时被大师兄叫秃驴有个一两年,当时她和师兄都还小,当时他们都不知道江湖是个怎样险恶的地方,他们只是习剑。春天在山里摘花,夏天到江边戏水,秋天被师父催着扫长长天阶上的叶子,冬天塑些个雪罗汉,于是一年就过去了。江狐在年岁里终于长大。


师父是个很好的人,被叫了秃驴都没有生气。江狐当时只是这样想。他们都在山里的寺院习武,寺院里有座高塔,还有藏书阁。不过当时她还只是关心石头缝子里的蛐蛐儿还有未名花朵上的蝴蝶。她被师父领来的时候没有名字,她爹抛弃了她娘走了,于是她娘带着她守寡,有个村外的男人看上了她,要着她嫁过去,只是不能带孩子一起,她就给送到了师父这里来,从此她不再有母亲。师父说山下有条大江,所以师兄姓江,她也要姓江。她师兄叫江鹰,师父说是因为山里有鹰,她小时候很执着的就想在山里找狐狸,但是始终没找到过。在她约摸十三四岁的时候,江鹰已经足了十七,师父教他于是下山了,再也没有回来。江狐继续一个人习武,师父在她十七岁多一点的时候把长风从塔里面拿出来给她,说江鹰的剑是入云,将来还能借剑拾情也是缘分,江湖嘛,毕竟很大。


在她下山那天。师父在她手腕里拿香点了一枚戒疤,她记得师兄也是有的。师父说,忘不忘的,来的自然。然后师父叫她下山了。她就背上长风,戴上斗笠,套上很宽很厚的一件袍子离去了,她走下长长的天阶的时候,想起山上的秃驴师父,于是笑了。


许多年后,她知道了很多江湖里的事情。包括她从小一直跟着的秃驴其实叫做相了大师,出家前是个使剑的不俗之人,差点一剑捅穿了当时武林盟主黑蛟的心脏,最后隐退回了一座小寺院,谁也不知道他干嘛去了。


以及后来,她也有再遇上她的师兄。那时候江鹰的入云教底下早有了一众高手,入云也成了该教派的镇教之宝。江狐冲江鹰露一下戒疤,两人相视一笑。江鹰站在一众人头前面,江狐独自面对他们站着。他们都没有说话,江鹰持着入云,江狐背着长风,两个人对望一眼,江鹰没有出声的说,秃驴。江狐又笑了,然后她离开。好像回到小时候,她背着长风离开了她的童年,她知道江鹰一定看着她,但是她没有回头。


在她闯荡江湖的这些年里。还遇见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男人叫肖尧,长相并不特别出众,除了一双桃花眼,还有左眼角那一道直延伸到鬓角的疤。肖尧是个使暗器的,兜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镖啦,针啦,药啦,线啦,总是让江狐怀疑他要用上的时候能不能及时找到。


只是有一次江狐在满福客栈里吃一碟酱牛肉和花生,肖尧就突然坐到她旁边来,很碎嘴子的和她说话。


肖尧问她:“姑娘打哪里来呀?”


江狐说:“远山上来。”


肖尧又问她:“姑娘到哪里去呀。”


江狐说:“到这人间里去。”


肖尧夸赞她:“姑娘这把剑好生英姿飒爽,叫做什么名字呀。”


江狐说:“与你何干。”


肖尧笑嘻嘻的说:“与你何干,好名字。”


江狐拿他没法,自顾自地吃东西。


肖尧又开始说:“姑娘,在下一介草莽小侠,姓肖名尧,逍遥逍遥嘛,也是我这一辈子的追求了。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江狐说:“江狐。”


肖尧好像吃了一惊:“姑娘这名字是要成事,江湖,江湖,你即是江湖,多好。”


江狐说:“狐狸的狐。”


肖尧说:“那又何妨,这名字多好。”


江狐没有再搭理他,让肖尧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说,好像她儿时的秃驴师父。肖尧说,姑娘有眼光,琴川这里好地方。肖尧说,他家乡有一座如意酒楼,里面的酱牛肉一绝。肖尧说,自己平常用点暗器,还没琢磨明白。肖尧说,脸上的疤是小时候跟同门师兄互相打架,人家一镖差些儿给他扎瞎了。肖尧说,自己在江湖里摸爬滚打有几年,也没成事,不知道干些什么,不如就跟着你吧。肖尧说得太多,江狐懒得听,自顾自吃肉。


可是江狐吃完这一碟子酱牛肉,从此就多了个小跟班。


肖尧从此一直死皮赖脸的跟着她,江狐在琴川租一座小小的院子,肖尧前几天一直占着柴房睡。每天醒了劈柴烧火,自己掏钱上米店买点粮食,开灶煮饭。


江狐还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因为她没怎么见过男人。


过了些日子,入云教来了个小探子,说教主点名要见她。江狐说,来便来罢。于是江鹰来了,江鹰说,师妹你初入江湖,师兄自然让你早些习惯吧。于是江狐接下了她的第一项任务,接应入云教的弟子,做掉黑钱庄掌柜刘福财。


于是江狐便去了,她觉着杀人也没什么可怕。殊不知刘福财也不是什么素人,雇好的几个杀手待江狐一抽剑便一齐袭上,有把匕首穿进她的肩胛骨。血洒了一地。


几个入云教弟子恍然醒悟的破门而入,擒获刘福财,里面还夹着肖尧,提了江狐的腰肢给背回了院子里。止血上药包扎倒是来得一套,江狐淡淡地说,谢谢。肖尧说,你流血也不喊疼,大侠呀。江狐浅浅的笑一笑,好像在回应他。


不过她始终不觉得杀人有什么可怕。她的肩膀养了两个月伤口才愈合,倒是那疤痕却永远的留下了,这两个月里肖尧跑前跑后,药铺不知去了多少次。江鹰来看她,瞅一眼就知道师妹下次该种失误绝不再犯。江鹰问肖尧和她什么关系,江狐沉默而难以描述,肖尧打着哈哈说,是大侠的跟班。江鹰不再说什么,只是允诺等她痊愈马上就要来新任务,江狐浅浅的笑一笑说,劳烦师兄。


从此那道疤痕和那个悉心熬药的男人一同成了江狐一辈子没办法甩掉的东西。


然后江狐痊愈,然后江狐继续行走江湖。从做一两个掌柜老板开始,偶尔动动官僚。肖尧时常跟着她,在背后撇两个镖,吹一根针,给她做做保障。


江狐做的都是闷声动大手的活,她有一次和肖尧说,万一真没做成,你就告诉入云教掌门,我回山上,不下来了。肖尧说,你不会死的,你可是大侠呀,你是江狐哎。江狐浅浅的笑,好像什么都知道。


晚上扒瓦上房梁,去将军府里摸虎符的时候。侍卫听着响动放了两箭,有一支擦过江狐的背,不深不浅,留了一块疤。肖尧给她擦药的时候唠叨她说,下次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你出事我还有什么指望呢。江狐突然有一点迷糊,她和肖尧,一直是种什么关系呢。她还没准备好接受,她于是只是和肖尧说,指望一生不虚度就是了。肖尧沉默一下说,知啦。


那时候江狐动手快,又准,已经在江湖里名声鹊起,谁也不知道那面纱底下是怎样的一张脸。于是她落得了入江风那么一个绰号。


后来他们又一起经历了和江鹰一起会江洋大盗白月夜一场。那个时候白月夜实在手狠,江鹰挨了他一招毒掌,咯血一月有余。白月夜第二动手里的狼指很深的刮了江狐的颈子,她登时察觉到疼,抽剑上去与他搏斗。肖尧两针放空,所幸一镖中了他戴狼指的手背,于是江狐刺了他的胸膛,也留下了颈侧那么一条疤。


肖尧还是给她上药,江狐突然有些明白这一种感情,她没办法让肖尧得到回应。她和肖尧只是单纯的默契,肖尧想要的她鲜能给予。


这事又熬了数月,肖尧同她说,要回到故乡去看看父亲和母亲,或许没办法再回来。


肖尧满怀希望地问她,江狐,你愿意同我走吗?


江狐说,肖尧,但是不行。


江狐说,谢谢你,肖尧。


肖尧眼睛暗下去,说,可能从始至终就是不行吧。


江狐说,如果还可以碰到你,我会认出我的剑。你带着长风走吧。


肖尧没有拒绝,只是用力浅浅的笑,好像江狐一直的样子。他说明天要启程了。


江狐最后对他说,去自己变成大侠吧,不必想我。世界上最上乘的功夫就是下功夫。


肖尧说,我会努力。


肖尧原本打算次日晨出发,可是半夜就悄悄的走掉了。留了那么一张字条,上面有三句话写给江狐。第一,可惜我同你无意义的一见钟情。第二,我已归去逍遥。第三,有时间来吃如意酒楼,或许可以碰见我。落款肖尧,再无后文。


于是江狐又一个人行走江湖,打了一把新的剑,还是叫做长风。她还是握着性命四方漂泊。后来真的去吃了如意酒楼,原来在青龙镇上。她有一点被慰藉了,酱牛肉真的很好吃,青龙镇也真的是个好地方,可是已经没有肖尧。


肖尧和真正的长风,已经是她生命里无法忘却的一部分。


江狐认识入云教的很多人,有人问她,江湖在哪里呢。


江鹰偶尔调侃说,她在哪里,江湖就在哪里。


可是江狐说,有许许多多的江湖,你的江湖在你心里,我的江湖在我的心里,仅此而已。


很久很久以后,江鹰也隐退回无名的群山里。江狐打算接替当年师父的担子,入江风早就在江湖里是一大盛名,只是江狐这名字快要泯灭在岁月的长河里了。


江狐后来在数十年里第一次回到了山里的寺院,相了已经圆寂数年。江狐登天阶的时候,有些明白师父当年的了然心情。少年时闯荡不回头,归隐时留恋也不回头。她回到了记忆里曾经有一个调皮的师兄和一个秃驴师父三人为伴的时候,只不过现在缺少了两个人,江狐心里空落落的。


入云教的人偶尔带些新消息,有个曾经和她十分亲密的入云教小姑娘说,江狐前辈,你知道吗,最近有大侠游历到琴川来了。


江狐浅浅的笑,问,是吗?


姑娘说,是啊,你说巧不巧,你原来的剑叫长风,我听说他的剑也叫长风。


江狐温柔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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